一直不被看見的「暴力教師」

所謂的暴力教師，相信大家都不陌生吧，新聞媒體中常看到對學生惡言相向、揮舞拳頭的老師，令人深深質疑：這些人真的有資格為人師表嗎？我想校園的亂象、社會的混亂、道德的淪喪…這些人應該要負很大的責任吧！？

然而，今年秋天，我認識了一個所謂的「暴力教師」。

A老師是一個日本人，因為娶了台灣老婆，所以跟著來到台灣並在這兒任教。第一次對他有印象，是因為偶然發現「喔喔？這學校裡竟然有外籍老師啊？』－－曾幾何時這種在以往母校並不陌生的老師在我現在待的地方竟然非常稀少呢。

當時，相熟的老師跟我說『唉啊，他唷…非常沈默寡言呢，情緒也…而且…還常常跟學生吵架，有幾次甚至差點打起來唷！』

「咦咦咦？！」

真是太難以想像了…我想起了以前遇到的好幾位老師，他們都是很有熱忱很親切的好人哪，這位…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中文也不太會講，英文也講不通，我們跟他很少講話的。』
『他總是沈默寡言…』
『唉唉，上次開會時選行政老師，他也列名候選人中，但他又不太會中文，所以也就沒人投他…這也是想當然爾的事情啦，結果他很生氣站裡來用日文講了一堆話，後來竟然哭了而且還跑出去…還是好幾個老師連忙拉住他並聯絡他家人才勉強平息的呢…』


……

諸如此類的消息，在這個封閉的小世界裡流傳著。

然後，9月份的時候，那位老師突然提出了申請，要到我們這兒來擔任志願督導，負責的科目，想當然爾是日文啦。以往擔任這志願督導日文老師的都是一位台籍的老師，但今年那位老師太忙了不克參與，我們才正在發愁呢；想不到竟然有日文老師要來，而且還是道地的日本人喔！對此我既期待又擔心：「哇咧～早知道就好好學日文，不然到時候怎麼跟他講話呀……」
而我老闆則是緊張得半死『喔啊啊，Asahi你會說日文吧～！到時候你要好好跟他說、協助他喔！不然我們都不會講…』
「嗯，我會加油…」其實我心裡也很不踏實，以前太混啦。

終於啊，A老師正式開始義務指導日文的那天到來了。

當天我嚴陣以待，一大早就開始查閱各類的說詞怎麼講比較好：
こんにちは、A先生！ここにサインしてください！
私はあさひです、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
嗯？『您的大駕光臨真是使我們蓬蓽生輝、不勝感激』這鬼東西日文怎麼說啊？！
ご来訪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這不對吧！
お茶やコーヒーや...
何か！！！！

就這樣忐忑不安地直到下午，赫然發現：天啊！我忘了查他的姓怎麼念啦！

怎麼辦啊！幸好萬惡的Google實在好用，終於趕在他走進辦公室之前查到了！還來不及喘氣呢，A老師突然就來了。他看起來很文靜，一進來就向我們一鞠躬！（我內心狂呼：好標準啊！那個角度啊！）我連忙迎上去笑著說『こんにちは、A先生！』

A老師也回以『え、こんにちは！』呼～！看來我沒唸錯他的姓…正得意之際，欸？呃？接下來咧？A老師跟工讀生都看著我…幸好我們家的工讀生已經拿起茶杯了，嗯，差點忘了基本的禮貌，別慌，來問問他要喝什麼吧～～哼哼，我才不會愚笨到問脫口而出Coffee? Tea? or ME?????這種鳥句子咧…這時候很簡單，2選1而已咩…

想不到我腦中竟然只冒出這句話：今晩はどっち？！

我明明就很久沒看電視了…為甚麼腦中會殘存這種東西啊～～～～～囧|||||||||||最後只好很狼狽地以コーヒーか、お茶か...？這種不成文的句子混過…（N老師我對不起妳）
結果A老師很輕鬆地說どんでもいい。
然後我赫然想起三合一咖啡似乎不是很安全，所以就請工讀生泡茶…一邊連忙急著帶他去指導教室。簡單地打招呼後，因為沒有學生來，所以我留下簡單介紹一下指導的注意事項，順便哈拉一下－－總不能讓人第一次來就坐冷板凳吧！而且…其實這也是個練習日文的好機會…所以就厚顏地開講啦。

首先我先簡單地介紹自己，並且很誠摯地說『我有學一點點日文，但不太好，很高興能有機會跟您談話…練習日文，真是打擾了。』（私は少し日本語を習た、でも下手です...先生と会話練習して...このチャンスがあるは良かった、楽しいです...お邪魔します...）←實在是…囧|||
結果A老師說『啊，跟我談話很高興嗎？其實我不是很好的談話對象哪，我是毒舌的人啊！』
「えええ？！」
『比方說啦、我是說比方喔！如果有女性心情不好很消沉，嚷嚷著要跳樓活不下去了等等，我啊，是那種會說那好請便！的人哪。』
「おおおおおおおーーステキね！素晴らしい！」
彷彿覺得我的欽佩很怪異似的，老師笑了起來『不、我真的是那樣的人唷！而且以前在學時就以此聞名喔！比方說……』我半懂半不懂地聽著看著A老師，突然覺得他的表情、動作跟音調好豐富啊，突然，我靈光一閃：「先生は面白いですね、言う方は...えと、落語家と同じですね！」（老師真有趣啊…說話方式…欸…跟單口相聲家一樣呢！）
『ええ？落語が知っているの？！』接下來老師就突然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了很多相關的事情，甚至還抖了幾個包袱！

我們越講越高興，我突然想起日前看的一部電影守靈夜狂想曲（寝ずの番），於是很高興地問「啊，老師知道那部電影嗎？寝ずの番！？」
A老師說『嗯？不太曉得呢…不過とよとみのひでよし時倒是…』
「とよとみのひでよし？何それ...？」
老師笑笑拿起紙筆寫下：豐臣秀吉。
「啊～！我知道了！」真是白費玩信長了呀…
然後老師又開始唱作俱佳地講了起來，遇到我不太懂的字，總是細心地說明，外加書寫（甚至平假名）…
我們就這樣東南西北地講了一個小時的話直到指導時間結束。

沒有學生來，感覺得出來他有點落寞，我安慰著說「或許下週會有學生來吧！我有努力宣傳喔，日本人の先生ですよ～」
但是老師淡淡地苦笑著說『おおー日本人の先生ですか？すてきですねーじゃ！』

或許他也料想著不會有人來請他指導日文吧…

A老師離開以後，老闆回來了，她很緊張地問『怎麼樣？還好吧？他……他很沉默吧？』
「哪有…他很talktive呢！我們講到下一堂的老師都來了咧。」
『咦？？？』老闆錯愕得很。『啊，你跟他說日文吼？！』
「對呀。」
『喔喔…怪不得啦，我們都不會講…跟他都講沒話，學生也聽不懂，剛剛大家開會，就是因為他前幾天跟學生又爆發衝突，這次學生用手機把他拍下來錄下來跑去申訴…要處理這樣的事情呢…』
「啊…」猛然聽到這樣的事情真是令我有一種無法名狀的複雜情緒「怎麼會這樣？」
『還不就是因為他都不會講中文，學生也聽不懂日文，又不想上課，就一直在下面鬧、還唱歌、吹口哨什麼的，他就勃然大怒，甚至拿起椅子作勢要怎樣怎樣…唉都被學生拍下來，鬧得很大…』
「…」我實在無言了。
『所以要拜託你他來的話多費心在旁協助，多注意一下…』
「嗯…」好吧！如果都沒人來我就每週卯起來跟他聊一小時吧！我暗自這樣決定了。

結果第二個星期，來了三個學生說要學日文，而他們連50音都不會呢。幸好這是A老師最拿手的東西，所以我就當起助教來啦。由於這是義務指導，比較輕鬆，加上是學生主動說要學的，反應不錯，所以幾個禮拜下來倒是也有模有樣呢。通常A老師講解時會佐以大量漢字跟少數中文，加上我在旁邊就大致意思解釋一下（聽不懂的只好反覆跟A老師討論）…就這樣戰戰兢兢地把50音清音部份的平假名教完了；看這三個學生似乎有幾個字記得不大熟，於是A老師提出要簡單小考一下的預告。

想不到，或許因為這樣，他們三個又缺席了。

那一天A老師到了指導室，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是平素那三個小孩坐的位置。『果然…還是不行了啊。』
「或許是因為要期中考啦…」
『…不，這兒的孩子…怎麼說呢，似乎是缺乏一種動力，讓他們持之以恆吧…似乎…很容易就放棄了…』
「嗯…」

那天的話題，沈重不少。
正當氣氛低迷之時，A老師拿出了幾張A4紙。
一小疊大概七八頁，上面寫著許多字。


我一看：「ええ？これは、教材ですか？！」
『是啊，方便的話…或許你可以幫我看看…給點意見…』
他自己編了一份教材呢！主題似乎是日語閱讀理解能力之訓練！所以接下來A老師就開始大概講解一下裡面的內容，而且抓我做了些練習XD
『其實呢，以日文學習者的立場，是在看到日文的瞬間將其轉換成中文，然後非常快速地排序切換成可理解的邏輯…而這是需要訓練的噢。這份教材…就是為了這目的而編寫的…』
「喔喔！那…榮我拜讀一番…真是感謝……喔喔，老師，我覺得這份很不錯呢，非常用心！如果再加上一些圖解、更多例子，從簡單的練習到更多例文…會是很不錯的教材喔！何不以有朝一日可以出版為真正的教材書為目標來做呢！我覺得很不錯呢！」
『啊，沒有那麼偉大啦，只是去爭取了經費，就想說來寫吧；不然…我覺得我這幾年來都沒什麼目標啊，根本就是米蟲吧…』
「ええ、苦しい.........でも、これは、本当に、いい教材ですよ。」（欸…好苦啊……但是…真的是很讚的教材唷。）
『呵…或許可以說是我人生的…某些經驗罷了。當年為了要考試，我背了許多英文單字，可是英文成績依舊不好…後來讀了簡單的小說…英文程度逐漸上升…我發現人就是要這樣去閱讀、研究結構而轉換不同語系的啊，單字也是要這樣活用才能記得的…經過有系統的訓練，我想那閱讀理解的速度可以提昇吧。就是這樣的經驗而已…』
「嗯嗯、加油啊！這是個新的目標啊，也是珍貴的經驗分享喔！」

那天稍晚我老闆說『你們好像都聊得很開心哪…所以如果能溝通的話，他其實是個很nice的人耶！』
我說：「對啊，而且他還著手開始編教材喔～！其實他很認真又用心的…」
老闆喟嘆著說『有這樣的事啊…唉，只能說學生實在太超過了，而且都沒辦法溝通，就有很多誤解…我想，他應該也很開心能有人在這陪他講講日文聊聊天吧…』
「呵呵（用傻笑混過）」

其實，我覺得A老師只是一個一直沒被看見的人罷了。
他幽默詼諧、懂得嘲諷自己，喜歡落語，喜歡機智的諷刺，說起話來唱作俱佳，知識廣泛淵博，平常喜歡散步登山，走進自然；40幾歲的他，半工半讀完成學業，專門研究農業與經濟，從鄉村到東京，自日本而台灣…我覺得他有許多值得珍賞的特質與經歷，這些東西難道不會是其他老師與學生們的寶藏嗎？

以老師而言我相信他可以帶給學生很多東西－－如同我以往遇見的那許多老師們。
以一個人而言，他可以帶進很不一樣的視野－－尤其是在這個小城…
可是，學生看不到，因為他們聽不懂。老師們聽不懂，所以看不明白。

昨天，我又聽到人們在討論A老師了。
『唷，聽說那個A老師…不是差點跟學生打起來嗎？』
『是呀，陳老師很苦惱呢，他們班每次都出問題。』
『這樣很危險耶。』

『可是，其實他講得通的話，是非常幽默非常nice的人喔，因為每次他來這裡，Asahi都跟他講得很開心呢！而且他也指導學生指導得很高興！所以，果然還是因為…那些學生講不通的問題…』

終於，稍微有了不一樣的聲音…。希望，可以有更多人看見這位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