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跟你綁在一起 。』

幾個月以前認識了一名女性，陰錯陽差地（或該說口沒遮攔？），我告訴她「我有憂鬱症！後來診斷改成躁鬱症。」

事實上那一陣子我開始選擇性地向一些人披露這事實，但說出來的時候，還是會隱隱約約害怕人們會不會有什麼異樣的反應？會不會就此排斥我、歧視我？我必須說，的確有些人的反應不是那麼正面，大致來說，可以分為三個基本典型，分別是：一、『妳不要想太多啦﹣』（故做輕鬆狀）；二、『啊...！？』（呆滯不知所措狀）；三、『怎麼會這樣？妳明明看起來那麼開朗！』（震驚狀）。然後再從其中引出變種甲型、乙型或混和型等等。但也是會引出一些不一樣的反應。

這位老師，很冷靜地告訴我『我先生也是，他已經十幾年了。』噢，這是第四種反應。

所以，從那天開始，我們就經常討論關於情緒障礙的很多大小事。從她那邊我得知了很多患者家屬常有的種種感觸與壓力，也知道她實在是付出了很多努力而繼續跟她先生一起往前。或許是因為她天性開朗吧？她經常會提到一些她先生可愛可笑又可氣的軼事，比方說突然強烈到有點高壓的正義感與憤世嫉俗，甚至對旁邊撒尿的路人說教等等事蹟；在大笑之餘我也就自己的經驗來跟她聊，試圖讓她比較瞭解為何她先生會有那樣的感覺與行動...？

雖不知道我的〝分享〞是否對她們之間的相處有所幫助，但在幾次的討論之中，我深深地覺得：她很愛她先生，也很努力地跟他一起過活。她總不忘留點時間給自己純然地放鬆下來，也不會過於勉強她先生一定要配合她的步調與看法；兩個人總是很坦誠地對話與互相體諒；而有時覺得難以談話的時候，她們就寫信、寫e-mail或留紙條，總之是一直持續溝通。而情況也因為兩人這樣一同努力而逐漸有所改善。但是，妳不會累嗎？不會有想放棄的時候嗎？這是我一直問不出口的問題...。

後來，她說了一句令我非常動容的話。而這句話，也解釋了一切。

那天，她說『唉，那個某演員的新聞我實在都不敢看』，其時正是媒體狂追猛打知名藝人身亡後續發展新聞的時期。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她便接著講了『媒體都一面倒地控訴某女演員...但我想知道，那半個月，他的家人呢？妳想想，他那半個月一直打電話給朋友，搞得大家都心力交瘁...想想也夠可憐了。』

說到這，她停了幾秒，開始回憶起過去：『那時候，我先生的情況不好，我們決定讓他回老家休息一陣子，誰知道這傢伙一回去，就足不出戶，最後電話線也拔了起來；我整整三天打電話找不到人，心裡急死了，滿腦子都是他死了三天陳屍在地板上的模樣，只差沒打電話請他們當地社區的警察去強行破門而入！幸好第三天他終於把電話線插回去了。』我本來以為她會像平常一樣笑鬧著說『我氣死了，痛罵他一大頓...』云云，但她臉上卻露出一種看盡滄桑的平靜笑容，悠悠地說：『自從經歷過那三天後，我就決定：不管怎樣，就是要跟他綁在一起，好壞，都一起過。』

我心裡某個東西鬆動了，當下卻悶悶地說不出話來...我還在沈思的時候，她偶然瞥見了時鐘，便嚷道『唉呀，不能跟你聊下去了，跟我老公約好要去喝下午茶的，這下可遲到啦－－』於是我便草草地告辭了，帶著心中滿滿的茫然。騎車回家的路上，我突然覺得，她們好幸福。而這幸福，卻是雙方一同流淚耕耘努力獲得的...。

或許因為成長的過程有著許多挫敗的經歷，加上自己本身人格特質與情緒障礙的影響，我深深地缺乏被愛的自信，更在這方面常常遭遇失望與挫折，而挫折習慣了就變成一種亙古的淡然。也許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真的被愛、被接受與扶持？所以後來藉著心理師的幫助跟諸多書籍理論的教導，我開始學著跟自己對話。我輕輕告訴心裡那個不相信自己會被愛的小孩：「沒關係，我會愛妳。而且，記住，妳是可愛的。」可是，這似乎還是不太足夠的樣子。當我自己一人沮喪地在欄杆邊無助地吹著風不知所措時，我是如此孤寂悲傷，早已跨越了不知道要打電話給誰的境界，而完全不記得自己擁有過手機號碼。我總在那些時刻裡想著那些宣誓過會不離不棄的人們，心裡卻毫無波瀾地發現，他們的話語早沉落到了海底成了珍珠，只不過並不是掛在我脖子上。

但是，我仍然願意相信他們在做出那些承諾的時候是如此真心真意。

我願意相信，那些至今仍願意背負我的人真的都還在。而那個能跟我互相理解、一起扶持、共同擔負彼此的人，真的存在於這世上的某個角落裡。我試著告訴自己：我們其實都既堅強又軟弱，當我們許願要承擔別人的時候，卻忘了自己也有某個脆弱的腳踝；而當我們渴想攀附在誰的背上一同飛翔的時候，也許就不記得自己也有一雙翅膀？我想，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示在別人面前的時候，我們是如此勇敢、如此相信對方；但張開雙臂擁抱懷中悲泣的孩子，其實也需要很大的勇氣與信心哪。

所以，我們彼此都互為小孩，也互為成人，彼此依賴，也相互扶持。在鬆開全身的鱗甲之前，我們都會恐懼：怕被厭棄，怕關係破裂，怕被視作罪魁禍首，怕被傷害...但能夠坦然面對這樣的恐懼，並找出穩固站立的勇氣，唯一能憑藉的，就是信念吧。『我相信你會一直在這裡，我相信我們會越來越好，我相信我們可以一起長大，我相信我們能夠找到克服「憂鬱症」的方法...』就是這許多相信，便能構建搭造出通往奇蹟之門的道路。所以，我願意相信，那樣的伴侶與生活方式，總還是會存在著的。雖然也許走過這段路程雙方都會很累很辛苦，但只要懷抱著希望與信念，終究還是有可能穿過密林看見天光的啊。

『就是要跟他綁在一起，好壞，都一起過。』她的這句話現今依舊在我心中迴盪不已，即使我還沒有遇到那樣一個願意與我生死與共的人，但是，這位女性親自體現了：那樣的人，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