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窗外的喧囂逐漸消失,入夜之後的小鎮慢慢地沈入了靜謐之中。
我把筆放下,夾進闔上的書裡。熄燈之後的天花板與房角出現了深淺不一的暗影,它們隨著外頭疾駛而過的車影瞬間變淡、褪隱、推移、閃爍,旋即立刻爬回原來的角落,每輛車經過的時候牆頭總會上演一次這樣的循環,彷彿是一種不得不的宿命;而盯著這些影子的時候,我常常莫名其妙地安靜下來,甚至眼皮也漸漸重了起來,就像是有誰在輕輕跟我說著,睡吧,睡吧…。
然而,她應該還沒睡著,我這樣想著。
穿過走廊,我想像著自己的腳在光影中移動的樣子,外頭蒼冷的白色街燈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已經潛入,並且張狂地將房間切割出好幾個不規則的幾何方塊。我想像著自己的雙腳在那些或泛著一層死白亮光、或散著一層寂靜死灰的色塊中行走,心似乎就飄離了身體而漂浮在四十五度角的屋子上方,冷冷地望著那些影子在我腳踝、小腿上彎曲、下降似的。恍惚間,我覺得自己彷彿其實是行走在某個位於歐洲山區的神秘教堂一條漫長不見底的迴廊裡面,那邊永遠漫著中世紀才有的霧,月光從圓弧形的拱門投射而入,我的臉不斷地浮現、消失、浮現、消失在重複的柱影中…而將我喚回人世的,是那張臥房中的大床。床單散亂著,有個枕頭已經掉落到地面上,另外一個小抱枕如屢薄冰地懸在床尾,她在那裡,瑟縮著,哭泣。
我慢慢爬上床去,伸出手環住她,她的長髮散亂著,在床單上蜿蜒出一片沈默的湖泊。房裡的空氣似乎有些沈滯,但我卻覺得似乎不能放手起身去開電扇。我安靜地抱住她,她繼續蜷伏著,肩頭震顫著無聲的啜泣,我輕輕撥開她遮擋在眼眸之前的手,小心地撫去她眼角不斷泛出的淚水,她的臉龐、眼皮和指尖早已濡潤地如同剛蒸好上桌的燒賣皮,濕潤而泛著水氣。我默默地挨近她,把她整個人摟進懷中,她微冷的指頭遲疑著,然後果斷地滑上了我的側背;我感覺到她的身體緊了一緊,隨即用力地抽咽起來。她發出壓抑隱忍的哀鳴,雙手時而鬆滑,時而緊貼,她整個身體緊繃著,緩慢而強烈地傳來劇烈的顫抖。
到底已經哭了多久呢,在我尚未到來之前,她獨自捧著自己的臉龐跟膝蓋哭了多久?到底是什麼事情讓她如此悲傷?我心底泛出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一種無法用任何現存的形容詞敘述描寫的情緒,在濃重的空氣中緩慢游移著,室溫似乎突然降低不少,我感到一股巨大的想緊緊擁抱住什麼人的欲望從腳底竄升上來,於是我一手環捧住她的頭,一手拍撫她的背,一邊低語著『乖啊…沒事的…』,一邊覺得自己彷彿捧住了一座正在迅速溶解消散的冰雕:一個人的心中,怎能容納如此大的悲哀呢,我甚至不明白,她如何能流出這麼多的眼淚,正如我無法理解那縈繞糾纏著她的,究竟是何等巨大的沮喪。
那些夜裡我經常這樣抱著她直到她平靜下來安然睡去,我常常側臥著環抱住她,從身體不知名的深處湧起一股莫名的酸澀,凝聚在眼角漲溢著;那種時候我總是低頭端詳懷裡的她,輕吻住她泛白濕冷的額頭與輕微發腫的緊閉雙眸,然後,幫她蓋好薄被後,靜靜地起身。
那樣的夜晚裡,我總在起身之後感到莫名的焦躁,那種時候我總是會到廁所去,拉下拉鍊,近乎儀式般地朝著馬桶濺射出黃色的尿液,然後緩緩地把褲子穿好,一邊凝視著鏡子,試圖跟裡面那張無言的臉龐對話。那種時候我總免不了得很無奈地發現,原來我的雙眼並不會說話。
接著,我通常總是走到陽台上,望著冷漠的月跟稀疏的星、以及那些有氣沒力地慢慢閃爍著的交通號誌,冷冷地,什麼也不想。偶發浮現的零星想法,通常都是自己拿著煙或酒倚靠在陽台上的樣子,即使平常我不抽煙,也不喝酒,但在那種時候我總是會無法避免地想像著菸酒的滋味。這樣的夜間沈思儀式總會在我茫然的雙眼終於找到遠方山腳下那盞不斷閃動的黃色警告燈後終止。
我總是望著那盞燈持續而規律地閃動,警告往來的過客與車輛留意路況,會有人在這種夜半時分謹慎小心地停下車來四處張望後才奔馳上山嗎?看多了奔馳的車輛,那盞燈會不會也狂飆起來瘋狂閃動呢?然而它並沒有。那盞燈只是繼續無奈、緩慢地閃動著,我總在這時候深深地吸氣,慢慢地吐掉,然後,回到床上,在她的身邊躺下。這種時候她多半已經睡著了,帶著淡淡的憂鬱表情無聲無息地躺在那,也許,還帶著一點哭泣過後特有的輕微鼻塞吧。而我總是聽著那有點不順暢的呼吸聲,凝望著天花板上屋角處的暗影,望著陰影在偶發的車聲過後輕微地晃動,心裡想著『也是會有人這麼晚還醒著…』,然後緩緩睡去。
忘記究竟過了多久,總之,那樣的日子突然結束了。
在一切結束之前的那一天,是個假日。那天白晝的溫度高得令人窒息,我口乾舌躁地在床上醒來,身邊意外地空蕩,她一早就出門了,沒留下隻字片語,門旁掛勾上原本掛著車鑰匙的位置空洞得令人莫名煩悶。我喝過水沖過澡就到外面晃蕩,順便在附近的小市場跟書店晃了一天,只是除了幾杯飲料外,什麼都沒買。
那天傍晚的天空異常豔麗,連電線桿上素常鼓譟不休的雀鳥也出乎意料地安靜,我走回住處,發現整個屋子仍是沈默地暗成一片,再次沖完澡後,開了燈把買來的兩人份炒麵吃了,把好幾十個頻道都切換過後,關了電視開始百無聊賴地看著幾本她在很久以前出於偶然的興趣在舊書攤買的過期很久的雜誌。
過了午夜,她終於回來了。她彷彿獨自步行在薄霧中似的,安安靜靜獨自閃進浴室裡待了很久,我翻看著雜誌,嘴裡嚼著一堆問句,卻遲遲問不出口。接著,她進了臥室,沒再出來。我拖拖拉拉地又看了好一會兒的雜誌,接著把桌子收拾好,熄了燈關了門,喝了水後走進房間,她竟然還醒著。枕頭都還好端端地待在床上,被單也沒有太大的凌亂痕跡,她端正地側臥在床上,面向著房門。
她靜靜地望著我,目光好像停留在我身上,卻又遙遠地望著我背後某個遙遠的點,我無語,盯著她,我們兩人似乎都在等待什麼。然後,露出一抹輕微的微笑,她幽幽地說了:『九月了,夜裡,也開始起霧了呢。』在那瞬間,我所有原本準備好的問句都消失了,不是被硬生生地吞噬,而是就像夜裡的霧遇到日光一般就那樣突然而靜默地消散了。我默默地走到她身邊,安靜地躺下,她背向著我,也是一樣沈默著。
我想伸手過去攬住她,卻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好像早已被她那兩道無言而直接的目光給吸榨殆盡了似的,動彈不得。那天晚上她沒再啜泣,反而是我心中一直隱隱約約冒出幾許可笑而不合宜的悲哀,偷偷地刺激著我的鼻腔,而我自己都不明瞭是為什麼。
然後,她就不見了。那晚之後,從此不見了。
我靜靜地走出了那個房間,從此不曾再見到那個女孩;我繼續生活,繼續工作,認識了許許多多其他的女孩,但沒有一個會那樣在夜晚無助地沉落最深邃的底層。我未曾跟任何人提起那段日子,跟那個在夜色漸濃的時分會安靜地流淚的女孩。那個如同植物莖葉被切開後無聲地流淌分泌透明汁液般,總在深夜裡緩慢地從靈魂深處泛出悲傷的少女,似乎早已被我遺忘,或說,被棄置在最深的記憶底層,不復記憶。
直到那個命定的夜晚,我在深夜獨自開著車在不熟悉的鄉間小路上奔馳,突然,我看見地上有兩顆小小、亮亮的圓形物體返照著車燈。心中仍逕自疑惑著不知道那是什麼?等到車子開到那兩枚圓球前的時候,我才看清楚那是一隻側臥著睜著雙眼定定望著前方的小貓。並不像一般慣見的情狀,這隻小貓的肢體身軀都還相當完整,但不知為何,幾乎是出於直覺似的,我清楚地知道,牠已經死了。
是的,牠已經死了。
在那瞬間,我突然憶起了那個總在夜晚哭泣的女孩,我想起了她在那個夜晚清醒著躺臥在床上凝視著我的樣子,然後,我開始不能自抑地,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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